我，就是那些日常

发表时间：2017-07-18 点阅：3172

我问L，如果有一天你一觉睡醒，发现回到了单身状态，还没有结婚，当然也没有小孩，当下你最想做的一件事会是什么？

 

没让我等太久，L说：「我想去逛新光三越，然后看场电影。」接着她用几近哀号的语气说：「我好久没有好好地逛一次百货公司了。」

 

L是个大学教授，也是颇有名气的散文家，出过几本散文集，至今也仍持续写作不辍。结了婚，生了孩子后，工作、家庭、写作三头烧，一刻不得闲。我一直以为，像L这样的文学人，如果重新拥有属于自己完整的时间，会想做些......也许更有创意的事，我没料到，她最想做的事，居然只是逛逛百货公司。

 

这答案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我似乎可以理解。记得两年前，我跟着一队学生，去台东偏乡的育幼院做短期服务，那是一趟艰苦的旅程，无论吃、住，皆秉持着克勤、克俭、克难的最高指导原则，待了三、四天左右，我与同事因故提前离开，从台东到高雄的火车上，我与同事聊的不是这一趟旅程的收获，而是当下两人心中最想念的食物，而火车一到高雄站，我们俩饿死鬼投胎，随便找了一家车站附近的面店，望着两大碗兰州牛肉面高呼万岁。

 

我懂L的渴望，百货公司与牛肉面，都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事物，但在某种情境下，却是你内心最渴望的东西，不是因为多么难得、珍贵，而是充满了象征，通常我们失去的，都是一些既普通又简单生活模式，而这些生活模式象征着你的自由。我想，自由的概念，无关乎规格与规模，只要有那种「从某种被綑绑的状态中释放」的感受，就会有一种属于「自由」的体会。

 

结了婚，生了孩子后，那种「不再为了自己而活」的感受十分鲜明，常常在哄睡了孩子后终于可以短暂的拥有属于自己时间的夜里，像个历史学家，想着如果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中，我做了不同的抉择，那会变成什么样的光景？总有一些同样重要或者更重要的事，在那个历史时刻中可以被选择，但你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而不是另外一个？那些事，只能想像，无从证实，但像个不透光的洞，总是吸引你想去探究，越靠越近，但却越不清晰，或许在洞的另一个出口，也有一双眼睛盯着瞧，想像著：「如果当初」诸如此类的问题。

 

2011年，女儿四岁，我被国家征召入伍。新训的前三天，我晚上都睡不着觉，不是军队有多恐怖（入伍都一把年纪了，那些年轻班长的鬼吼鬼叫哪还吓得了我），而是想念。当时的我方才理解，原来想念可以蚀刻入骨，夜里，我蒙著棉被，开着我特别准备的小手电筒，对着女儿的相片发愁，像个单相思的痴情男，鼻头发酸，眼睛发烫，揪着心的牵挂。新训的第一周，晚餐后的电话时间，我甚至没勇气听到女儿的声音，那会轻易的击碎我的心防，然后陷入更深一层的思念，这对我太折磨。

 

恳亲日当天，一早像个包裹坐在教室等家人领货，坐立难安，即使才十多天没见，但思念却巨大的淹没了你整个世界。好不容易人被领出，冲下楼，看到女儿，眼泪整个就止不住的流，两个礼拜的训练，爸爸黑了、瘦了、还剪了个大平头，一时间女儿竟认不出来，瑟缩在妈妈的怀里。如果思念有个极限值，我想就是那一天等著拥抱女儿的那个时刻了，抱着女儿的当下，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还好我有生下她，感谢老天。

 

尽管现在十岁的她，已经有着小女孩的叛逆，每天指使你做牛做马，动不动就跟五岁的弟弟吵架，常常觉得父亲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她生气，而自己的时间则在这些吵吵嚷嚷中裂成碎片，不像过往年轻时的逍遥自在，意气风发，常常在疲惫之时，难免会有一种繁华已尽的失落感（初老现象），但却也难以想像，如果这一切都归零重来，我的生命真的还有其他的意义吗？

 

不！我想那些都已是回不去的事了，逛逛百货公司，吃碗兰州牛肉面，都只是想在生活中短暂脱轨的小确幸，但真正支撑你的，还是那些你自己一手创建的生活结构，也就是那些日复一日、庸庸碌碌、柴米油盐的日常。每个生命阶段与时刻，都有着不得不为的认命，那些都是寻常的琐碎，但却总是组成巨大的处境，在其中，我们才知道我们自己是谁。

 

生命的型态与情境，无所谓好与不好，在做一个抉择的当下，无论思虑是否深远、是否情愿，在那个时刻，你总是有做下那个决定的偶然性或必然性，人生就是一个抉择做过一个抉择，一个后果承担过一个后果，这些过程，决定了你会成为什么人，过著什么样的生活，让你的生命持续保持在一个动态的形式中，让你不断变化（进化或退化），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成长，生命的时间性，即是在这种变化的过程中，被呈现，被体会。

 

直到哪一天，你觉得自己老了，不是因为抽象的年岁数字，而是某种生命的累积已经满溢，那些是生命的重量，让你步伐开始沉重、让你感到疲累、让你理解到某些真相，然后坚持着随遇而安，又或者，有种随遇而安的坚持。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常，这就是我之所以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