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纸飞机的故事生活

我确信这世界是由故事所组成,故事就是我的生活--我在生活里找故事,在故事里找生活。申惠丰,静宜大学台湾文学系助理教授、《纸飞机生活志》总监。

当个浪漫的现实主义者

发表时间:2019-11-05 点阅:8783

小女孩坐在我研究室的沙发上,说话时动作很多,时而将身体埋入椅背,时而歪著头盯着天花板发呆,下一秒又突然坐正了身子,边说话边挥手,仿佛想用力的拨开纠缠在她身旁如阴魂一般的困惑,这些动作,毫不掩饰的说明了她正处于某种无能为力的禁锢状态,她对我说,她被困住了,在这里,她找不到目标与意义,说著说著,红了眼眶--小女孩才大一,刚刚进入我任教的文学系。

 

 

被困住了,她说她非常不自由,不知道自己坐在课室里,听着那些虚无飘渺的语言,被逼着回答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究竟有什么意义?「老师,我不知道我到底学了什么?我觉得,读这些东西,对我的未来一点用都没有!」

 

 

原以为,同样的问题已被问了一辈子了,千帆历尽,应该不为所动才是,但听到学生再问出口,我心里的震动,仍十分巨大,那是一种酸楚混著哀伤与无奈的低落情绪。轮回一般,无止无尽,薛西弗斯式的纠结。

 

 

我有很多「标准答案」可以给她--可以说文学是文化的结晶、文明的积累,人生、知识与智慧的指引,文学教会我们思考,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又或许我可以调侃的说,也许多读点书,这个问题或许就不会困扰妳了,又或许我也可以再把那套「无用之用」的哲学说词搬出来,告诉她功利主义式的思考,如何伤害了这个世界与社会,我们都需要一点「无用」的价值。

 

 

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疲惫,我知道这套说词全然说服不了这个世代的年轻人,文学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志业,或者说,他们无法想像文学可以成为一种志业,我知道,他们需要一种更贴近现实、更为具体明确、更有实践性的「某种东西」。只是,那东西是什么呢?每当我提出这个问题时,大多数学生实自己其也不知道。

 

 

在大学教书的这些年,各院各系的学生几乎都接触过,其实,这样的困惑,不仅只发生在文学系,几乎每个系都会有,我常在想,这样的困惑,会否是大学生普遍的困境,只是在文学系遭遇的更多而已。我也常常思考,学生口中的那些语词,诸如:很好、很废、无聊、有趣、有用、没用、好过、难过......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中产生了这些感受?而这些词语,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是象征?是隐喻?是情绪?还是活生生的事实呢?究竟是我们教授的知识脱离了现实的轨道?还是学生自己其实不在轨道上?

 

 

这些年下来,我发现在大学里,学生与老师有着相同的困惑,学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老师不知道学生要什么,学生达不到老师的期望,老师满足不了学生的需求,难题的两端,彼此角力,这个结打得紧,勒的彼此无法喘息。

 

 

我跟许多学生--消极的、积极的、困惑的、混乱的、无所谓的--深聊过,稍稍意识到一个最普遍的现象,也就是学生们缺乏目标与成就感,他们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各种抗拒与批判的行为,表面上似乎是对所学毫无热情,但最深层的原因之一,其实在于这个将费去他们最精华的四年里,既不知目标为何,也缺乏成就自我的机会,简单说就是不知为何而战,又或者说,学生们在这些课堂所学的知识,不知该如何拿来为自己走出校园后的未来而战。

 

 

既然如此,又何必认真?反正读大学只是个形式,只是这四年的一种生活型态而已--对许多学生而言,大学像一个失了重力的星球,那些关于学习、知识以及未来想像的拼图,全都碎裂漂浮在某种虚空之中。在这样的场景中,老师们所要扮演的,其实是一个「引力」的角色--不是干涉、不是放任--而是引导与支持。

 

 

所谓的「引力」,不单纯只是知识上的传授与解惑,更多来自于沟通与创造。现在的大学,跟以前不同了,以前的大学文凭,还代表着某些象征价值,而到了现在,大学的学历,贬值的厉害,读大学的意义不比过往。

 

 

汤姆.尼可斯(Tom Nichols)在《专业之死》一书中就曾狠狠的奚落过现在大学文凭的意义,他说这只大学文凭「顶多只能说高中毕业后,自己继续在某种教室的环境中泡了四年。」还没完,同样作为大学教授的尼可斯,大概也是委屈不少,怨气十足,他酸爆的继续刮洗:「学位既不能代表人受过教育,也不能代表人受过训练,而只能代表他或她点名时有在学校出现。更等而下之,这张纸只能证明学生有按时付学费。」

 

 

尼可斯认为大学失能,学生失态的原因在于大学商品化,大学教育成为一种「消费者导向的体验」,学生也认为自己是大学的顾客。因此,所谓的「教育商品化」从来不是学费涨不涨,学生读不读得起那么简单的问题,它所影响的是整个高等教育的生态--学校的经营目标、教师的意义与定位、以及学生心态与学习态度等方方面面。因此,尼可斯痛批:「把大学的体验当成产品,加以商品化,不仅正在摧毁大学学历的价值,同时也在掏空民众对于大学教育的认可与信。」

 

 

我的怨气与怒气没他那么大,教授与学生同在大学的环境中,老师忧心忡忡,学生其实何尝不是满肚子困惑,他们大多可能都是借了学贷来念书,一毕业就欠了得还好久的债,惨一点的,可能下了课不打份工就没法吃饭缴房费。我也遇过不少学生,他们对于读大学这件事其实充满失望的,这些学生何尝不是教育商品化的受害者,我绝对相信,他们来大学,总是带着些许期待,总是想学些东西带出门。

 

 

在一个扭曲的文化氛围与教育体制里,无论教授还是学生,在我眼里都是结构性的受害者--学生选择校系,很大程度都与自己的志向不符,根据商业周刊报导指出,大学生修、退学人数,屡创新高,而「志趣不符」占了大宗,而这个数字,其实只反映了小部分决定放弃的学生,有更多的学生,则是不敢走或者走不了,只得勉强自己完成这个可能从头到尾对自己一点都没意义的学科与文凭。而大学教授,就得面对这些提不起劲、找不到意义、严重缺乏学习动机的学生们。

 

 

我想,现在的大学教授,多少都会有这些经验,站在讲台上,对着一教室无精打采的学生,他们可能正滑着手机、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正事」,无论你如何口沫横飞,费尽气力,学生连头都懒得提起来看你一眼,在教室上课,成为一件人生最孤单的事,教授们教书教到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价值......。

 

 

我悲观地认为,过往那种「单纯的教与学」的教育景况,已不复在,也不会重来,事实上,当台湾走向高等教育的普及化,又不幸面临严重的少子化,加上大家对大学教育采取一种极为功利化的态度时,教育就成了买方的市场,但可悲的是,这个市场又不是全然的自由,买方与卖方,都被迫在受限的条件下,进行妥协与选择。

 

 

当个浪漫的现实主义者,是我的建议。如果高等教育的市场化与商品化已是现实,学习的性质已然形成消费化的趋势,那么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将不单纯只是教与学的伦理关系,而是知识生产者与消费者的供需关系。这现实总是令教育者感到哀伤与失望,学校成了知识的超级市场,教师与学科,玲瑯满目的摆在架上供人选购,在平台上被任意的检测与品评,无可奈何,却也是无比真实。教育的浪漫理想,需建基在正确的现实基础上,现实已不如过往,教学者不应该带着已然不在的现实想像,来因应与面对当前的教育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