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北川舞的笔下世界

创作人、教育训练讲师、企业顾问,现任禾堂文创志业有限公司执行长。著有《你给的幸福我比谁都懂》、《指间》、《把拔的野蛮情人》、《且爱且恨且存在》、《关于人生,走着走着就懂了》等畅销书籍,作品更入选「2013博客来年度百大华文创作」之列,由于文风独具细腻的情感描述与深刻的哲理省思,因而拥有「酿情哲人」的称号。

二一边缘的四十男女:Ch.15 最后一面的伤痛

发表时间:2016-07-22 点阅:959

年纪不同,面对死亡时的感受也会有所不同,而一个生命的逝去,剥离的不只是对他的思念、不舍和伤痛,更重要的是,它会让人看清楚自己未来所将面对的问题。分离原本就是件感伤的事,但生离和死别之间,却是有着天差地远的冲击。


自从外婆走后,我从未想过死亡会离我这么的近,虽然比起一般人来说,我该是要更能体会失去亲人的苦痛,可看着和自己同样年纪的人突然逝去,那抹惆怅却是会令人无法释怀的。因为你们曾经是那么的亲近、如此的相似;拥有同一群朋友、经历同一段岁月、活在同一座城市。你以为年年大家都会一同举杯,一起变老,一块告别,但路才刚走到一半而已,却有人戛然止住了步伐,前一秒你依旧在笑,可下一秒却变成是在哭了。


这天,怪兽的老婆薇薇打了通电话给我,哽咽的声音里藏着满满的恐惧和不安:

「寂寞,你可以找兄弟们来看看怪兽吗?现在的他,很需要你们的加油跟打气。」

「弟妹,怎么了吗?怪兽出了什么事?」


「他病了,突然就这么病了,医生说是猛爆性肝炎,前几天送进医院后,就一直待在加护病房里,至今状况都没好过。今天,医生说他的处境很危险,可能随时都会走,要我做好心理准备,我好害怕,已经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所以才会打这通电话给你,希望你们大家能够拨个空来看看他,或许你们给他一些鼓励,可能会有帮助也说不定。」怪兽的老婆话才说了一半,人便崩溃了,那啜泣的声音就像是鞭子般,狠狠抽痛着我的心。

怎么会呢?上个礼拜不是人还好好的吗?兄弟们更是约好了月底要去露营的,怎么突然就变了个样哩。这种整人游戏可是一点都不好玩。挂断电话后,我用着最快的速度,在群组里发送出这个讯息,不到五分钟大伙就整装出发了,这种时刻谁还顾得了工作啊!就怕慢了那一秒,一切就此天人永隔。

 

当我们陆续赶到医院时,加护病房外的走廊上,已经站满了怪兽的家人,那每一张脸孔都显得哀伤且沉重,看得我们个个是心慌意乱,薇薇一见到我们,旋即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临时要你们赶过来。」

「快别这么说,现在的情况是……」看着这每一张忧愁的面容和若大的阵仗,肯定会让人焦虑著事情的发展,我不敢臆测、更不想猜测,只能吞吞吐吐地等待着对方给出的答案。

「尚在昏迷中,但医生说肝炎所并发的脑水肿一直消不下来,所以脑压很高,而且已经开始有其它的器官跟着衰竭了……」她边说边掉下了泪来。

「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尽管告诉我。」感谢老天,至少没听到那个最令人害怕的答案。

「我想说,待会两点钟的会客时间,可不可以请你们进去和他说说话,给他打打气,要他千万不能放弃。」薇薇的双眼早已经给哭肿了,整颗眼珠子更是布满了腥红的血丝。

「当然一定不能放弃啊,我绝对会要他挺过来的。」光说这句话而已,我自己都快挡不住泪腺了。

「可照规定,一次只能进去两个人,而且要先洗手、戴口罩并且穿上探病衣……」

「好的,没问题,这都小事。弟妹妳可要坚强点,一定要相信怪兽会没事的。」

「嗯!」


我们五个人商量了一下,最后由我和文卿率先进去和怪兽聊聊。一进到病房,我的心都快崩了,那张熟悉的脸孔竟会黄如染黑的蜡菊,鼻梁上罩着的呼吸器,规律的替代着他呼吸,一旁的点滴架上,还挂著三袋不同颜色的注射液,心电仪中的绿色光点,尚且微弱地上下跳动着。

天啊!这还算得上是一个人吗?他还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望着他,我脑海里快速地闪动着过往的一切,那一张张把酒言欢、谈笑风生的画面,怎么样也对不齐眼前的这幅轮廓。隔着口罩,我的鼻头是一阵酸涩,一旁的文卿也红上了眼眶,可现在绝不是伤心的时刻,因为我们的任务是来加油打气的,没事别多添一笔伤痛啊。

「怪兽,兄弟们都来了,我们每个都是来为你加油的。记得吗?月底还约好了要去露营的,我们连酒都买好了,而且还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烤玉米,你可别爽约呦!你他妈的这颗肝是故意来闹场的,所以千万别被它给吓倒了,连饭团那颗油包肝都没事了,你也一定会没事的。」我伸手握了下他那摊平的手掌,生硬的指节仿佛像是冰冷的鸡爪,丝毫没任何的反应,这种时候不都该会有奇蹟发生吗!怎么连个反应都没呢。真是去他妈的电视连续剧,那些剧情果然都是骗人的玩意儿。


「兄弟,你是我们几个之中最耐操又壮硕的大只牛,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的,只要你赶快好起来,我保证把精心收藏的那五百张女优光碟全都送给你,那可是我从大学到现在所累积出来的成果,是看了近万支影片才筛选出的日月精华,非常珍贵!就连寂寞都还没看完呢。」文卿丢出了一颗硕大的萝卜,只要是真男人应该都会心动的,不愧是好哥儿们。

「是啊!真的很精采,你一定要看。」我在一旁搧风点火。

「兄弟,醒醒啊!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正在担心你吗?别让你老婆和孩子难过呀。如果你想看那五百支片,多少给个回应吧,转转眼珠子或动动手指头都行,别尽躺着不动呀。」

我俩睁着眼,专心一意地注视着他的表情,同时用力地搓动起他的手掌,只是依旧没得到任何的回应。妈的哩,要不是有一堆人正在外头瞧着,我和文卿肯定会抱头痛哭的。

 

「寂寞,我们俩到底行不行啊!怪兽怎就一点反应也没有,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这副模样,会顶不住的。」

说老实话,我也快顶不住了,平常大伙都是彼此吐槽、相互亏损,可今天非但连句像样的话都聊不出口,甚至是说好的打气加油也忘了该怎么说。文卿忍不住哭了出来:

「妈的哩,上个礼拜你人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说倒就倒,是存心吓我们的是吧!不过没关系,只要你愿意醒过来,我就不和你计较,而且送你们全家到东京迪士尼五日游,如果还不够,寂寞再加码送你们夫妻俩到峇里岛二度蜜月,这样行了吗?」

操你妈的死文卿,趁这种时候狂开支票,你以为不用兑现的吗?

任凭我们胡诌些什么,眼前这个躯壳却是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霎时有种恐惧爬上了心头,那就像是在这场名为人生的战役上,有个原本和你一同冲锋陷阵的亲暱战友,竟毫没来由地突然倒下。你本以为每个人都能陪着你奔向终点线的,可未料才刚过中线而已,竟就有人撒手阵亡,而且倒来下的还是最强壮的那个。接下来的你,会慢慢地恐惧大过于悲伤,因为一直有道阴影挥之不去:「下一个会是谁呢?是自己,还是别人?」

 

不一会儿,外头有人敲了敲病房的门,似乎是在提醒我俩,该轮到下一批人进来探视了,于是我和文卿赶紧用手把眼泪给抹乾,免得待会儿被弟兄们给瞧见。两个小时的会客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五个人心慌意乱的凑合出几句安慰的话送给了弟妹,虽然知道没啥用处,但能做的也仅剩如此而已。

出了电梯,穿过大堂,我们五个人全都安安静静地啥话也蹦不出口,因为方才的画面太过写实且残酷,以至于没一个人扛得住。可我们几个却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去,总觉得该要替朋友再做些什么才是,于是我停下了脚步,对着大伙说道:「我想去龙山寺替怪兽许个愿,一起去吗?」每个人都用力地点着头。

就这样,我们在龙山寺诚心跪拜了好一阵子,祈求观世音菩萨能够保佑怪兽渡过此次的危机,但这样似乎还不太够,不够让自己放心,于是我又再次说道:「我想再去关渡宫拜一下。」其他人没多余的话,跟着我一起去到了淡水关渡,五个人就这么跪在拜垫上,诚心诚意的祈求妈祖娘娘帮帮我们的好弟兄,别让死神就这么把他给抓走了。庙里的志工热心地问著:「要不要抽一支签看看。」未料我们五个全都断然的摇了摇头,我想应该是没人敢去面对神明给出的答案吧,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允许老天爷有说不的机会。

 

傍晚时分,我们五个坐在淡水河边的堤防上,看着澄黄的落日没入到海中,那份繁华尽落的沧桑,给人一种好深沉的空洞,原来人是如此的渺小、这般的脆弱,当老天爷决定要夺走一条生命的时候,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会令人好生受挫。

「怪兽会没事吧?」

「一定没事的,笨蛋!」

这种时刻最怕的就是失去信心,因为一旦连自己都不去相信,那奇蹟当然就不可能会发生,也因此饭团的疑问,换来的肯定是众人的鞑伐。这一晚我们待了好久,但没人敢说要喝酒,因为朋友正在病房里受苦,而酒却像是在庆祝;可也没人敢拿菸出来抽,因为那渺渺的烟雾,仿佛像是在祭天,给人一种超不吉利的感觉。

 

三天过后,怪兽走了,接到电话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那晚我们五个人来到了我家,围坐在客厅里疯狂地灌酒,想当然不是在庆祝,而是在麻醉,这种痛说不出口,就算说了也没太大用处,所以只能借由酒精来麻痺感觉,只是喝得愈多,情绪却愈是脆弱,饭团不经意的一句:「怪兽,我敬你!」竟惹哭了这群无用的男人。

「或许这样走了也好,没拖着病痛累挂了一家,那样的日子恐怕会更加难过的。我有一个同事,一天醒来突然中风,结果半辈子都得瘫在床上,他苦,照顾他的人更累。所以我想怪兽是体贴的,他肯定是不想让薇薇和孩子过得太苦,所以才决定要离开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大刁淌著泪无力地诉说著。

怪兽骤然的离去,给了我们许多的冲击。送走他后,每个人都去做了一次健康检查,也才发现到,红字竟然会多到让自己尴尬。可除了检视自个儿的健康外,这次还让我们看清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实,原来死亡竟是离我们这般的近,近到让自己不得不去思考未来的日子该怎么样过,倘若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世事是这么的难料,我们该抓住些什么,或者是该留下些什么,才能让自己觉得不虚此行呢?

 

在你我相识的日子里,道过了无数次的再见,只是这次你忘了说便走。

纵然每个人都在目送,可你却不再有回头。

我知道要再相见,得等到来生之后,只不过这天不该是在半途之中。

你知道中场离席,错过的可能不只会是精采,但偏偏谁都留不住你;

或许有天,我也会有一场属于自己的告别式,可我明白,

这次离开不为什么,仅是为了与你再续前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