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纸飞机的故事生活

我确信这世界是由故事所组成,故事就是我的生活--我在生活里找故事,在故事里找生活。申惠丰,静宜大学台湾文学系助理教授、《纸飞机生活志》总监。

无用之用:读文学有什么用?

发表时间:2016-03-24 点阅:2296

20年前,我决定抛弃机械工程投奔文学系时,周边的亲朋好友没有太多祝福,但疑惑倒是不少,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读文学能做什么?」


当时的我对这个问题没有太多悬念,毕竟机械与我从未相知,遑论相惜;试问,像我这么一个读了五年机械科,整整八学期都在暑修数学与力学,只能把工程数学当文言文背起来,只求考卷不要空白,然后祈祷老师体会我是个真心不会但很有诚意想过的人,远离这个对我而言谜样般的学科,应该才是睿智抉择。


只是我没想到,如愿进了文学系之后的人生,这个问题依旧被问个不停。还是大学生时,别人问你读什么系,当你回答:「中文系」,下一个问题就是:「念中文能干嘛?」;当你是研究生时,别人问你研究什么,你回答:「文学」,下一个问题就是:「研究文学要干嘛?」,当你终于成为教授开始教书,别人问你教什么,而你回答:「教文学」,接续的问题便是:「你的学生以后要干嘛?」,这问题彷若是个有待破解的千古谜团,每个人都殷殷企盼着你给出一个答案来。


被问烦了,索性订一个标准答案:「也许以后天桥摆摊算命」(天桥上的算命师!),这答案通常可以终结这没完没了的问题,我猜想听到这答案的人,心中的独白应该是:「唸文学果然没啥用!」


说来吊诡,与文学结缘后,「有用」与「无用」的判断,便始终困扰着我,像是一种生命价值的确认与寻求,我必须找出一个答案、一种说法,不仅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我选择的生命样态与途径,具有存在的价值意义。「有用」与「无用」该用什么样的标准去判断?该如何被定义?该怎样去思考?如果我说读文学让我快乐,这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它足以抵挡不断袭来的质疑与现实的忧扰吗?


当然,会如此的探问,源于我们活在一个独尊利益与实用性的世界里,只有能够被标准化、被量化、被计算的价值才具有意义,那些所谓「不可被计量的价值」,对这样的世界而言,都只被视为是知识分子耍耍嘴皮的无用主张。


文学,很不巧的,正是从古至今始终站在这种实用主义的对立面。诺丘‧欧丁(Nuccio Ordine)这位义大利文学教授认为,文学的存在,便是使「无价」和「去除利益」这两种于今早已不合时宜的「落伍」价值观得以彰显。在一切讲究「实用」的世界里,文学如此反骨的「无用」,究竟有着什么存在价值?为了阐述这「无用」的「有用」,欧丁为此写了《无用之用》这本专讲「无用」的书,内容包含文学、科学与教育的反省,批判利益逻辑与功利主义如何异化与扭曲人文价值。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庄子、但丁、薄伽丘、蒙田、狄更斯、康德、海德格、冈仓天心、马奎斯、卡尔维诺等,诺丘‧欧丁旁征博引,从古今中西重要的文学家与哲学家中寻找说法,去证明文学、艺术、哲学这些「无利可图」的「无用」知识,确立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欧丁强调:「我们没有意识到,文学和人文知识、文化和教育,是民主、自由、正义、政教分离、批判能力、宽容、团结和人类共同权益等理念得以成长茁壮的充足羊水。」


那些我们努力坚持、守护、斗争,可以引领我们走向更美好世界的想像力,以及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价值,之所以能够发生、能够坚定扎根成为我们所信仰的事物,不是因为某种神祕主义力量所致,而是由这些以人为中心的「无用」知识所成就,它们像空气一般的存在,除非失去,否则大多数的人都无法体会窒息的痛苦。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曾在在某场大学毕业典礼说过一个寓意深远的小故事,有两条年轻的鱼,在路上碰到一只年长的鱼,他跟年轻的鱼打招呼说:「早安,今天的水不错吧!」,这两条年轻的鱼持续游了一段路后,其中一条鱼困惑的看着另一条鱼说:「水是什么?」


我们总是无法察觉那些真正的「现实」,我们活在其中但却无能体察与感受的诸多重要价值及其意义。说是「无用」,但谁敢想像将这些东西舍弃后的世界?说是「无利可图」,我们又该如何能够想像,当我们的生活基础被一片片拆碎成为一样样商品的人生?


300年前这世界的历史还是属于神的,100年前则是种族主义与殖民强权的,现在则掌控在资本家手上,我们之所以反抗,是因为我们「意识」到压迫的不公义,我们之所以有勇气,是因为我们被之些思想与知识所「启蒙」,它转变了我们的信仰,让我们相信并愿意坚持,这些改变历史的力量,都来自于这些「无用」的知识。或许我们不能说这些知识「无用」,而是这个「无用」守护的是以十年、百年、千年为单位的「利益」,换言之,这些「无用」的知识及其守护者,都有着超乎常人的远见与宏阔的视野,世俗的轻视与不解,只因为我们的生命太短、经验太少、视野太浅并过度自私与自利,我们喜欢即时且有感,百年后的事,与我何干。


或许不需再等一个世纪,我们就会为这样的利益逻辑付出代价,诺丘‧欧丁在书中指出,这利益逻辑在各方面都引发了极大的灾难,特别是在教育界。在这近几十年来,人文科学无论在学院的规划、国家预算或各种基金会的支出里,都越来越被边缘化,因为大家不愿把钱花在无法产生商业利润与经济用途的知识生产上。


他以他的国家义大利为例,由于国家对基础研究领域进行资源的缩减与干涉,让教授的角色与教学品质产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在书中说到,欧洲的大学近几年来有「中学化」的趋势:「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殊途同归的降低要求的标准,让学生更轻松地通过考试,不切实际的期望可以因此解决学生延毕问题。为了在法令限定时间内颁发文凭给学生,为了让整套学程更『怡人』,我们放弃要求学生做额外的付出,相反的,还误入歧途的大肆删减课程,把课堂包装成肤浅的互动游戏,搭配影片拨放和只有选择题需要填满的考卷。」


这让大学成为贩卖文凭的学店,而不是追求学问的圣殿,也让学生从学习者变成了顾客群,就算世界首屈一指的名校哈佛,也难逃影响,欧丁在书中提到,利益逻辑让哈佛大学的师生关系建立在一种「侍从主义」的基础上:「学生付了昂贵的注册费进哈佛,期待的不只是他的教授必须是个学者、强者和表演者,他还期待他的教授是个侍者,因为顾客就是王。」


教育的商品化、学生顾客化、教授业务化,不说哈佛,台湾目前的高教环境就已陷入此一困境之中,没有生员就没有财源,大学不再因「材」施教」而转为因「财」施教,招生率、就业率主掌了教育的发展走向,大学的课程开发,不再问应不应该、需不需要,而是合不合成本,有没有利可图,利益逻辑形塑我们社会的逐利文化,欧丁说,这让学生有一种想法,他们付了大笔的学费进大学,不是为了追求知识,而是寻找未来的收入来源。


当然,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当我们的大学培养的只是技术人员,好让学生拥有「一技之长」以便出校园之后能够有个工作可做,那么推动这世界进步的可能性与动力在哪里?一如欧丁在书中的批评:「大学若是独厚学生的专业化,就等于无视于教学在教育上的普世性,任何职业所具有的技术能力,若不是全属于一种更广泛的文化养成,便无法有意识的全面展开,因为唯有文化能鼓励学生探索精神,任他们的好奇心四处遨游。」


当我们不断讲创新谈创意,但最重要的教育环节却忘了给予创新、创意养成的文化土壤,当我们缺乏文化素养,缺乏探索未知的好奇,创新与创意如何可能存在?只是,文化的养成,无法速效,没有捷径,需要长时间的累积与耐心的等待,这也与我们身处的功利主义社会追求的及时与效率相违背,因为在这样的速食文化里,我们习惯于一种「方便」--用欧丁的话说,这种方便不要求任何训练,也不会占用太多时间,执迷在一种不必费力便可得到的事物--通常这种事物都极为浅薄,缺乏深度。


回到我文章的起点:「读文学有什么用?」,它仍旧「无用」,但这世界却极为需要这样的无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尤萨(Mario Vargas Llosa)曾说:「没有文学的世界,会是一个没有欲望、没有理想、毫不潇洒的世界,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遭剥夺、无人的自动化世界。」


文学有什么用?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它让我的精神不致荒芜,在充满困惑与诱惑的生命旅程中,教导我判断是非与对错,它让我坚定方向与脚步,不致迷失,它让我更了解身为一个人的意义与该守护的坚持,它让我看见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拥有这些,对我而言已然足够。